“我们行业应该是最卷的，价格战一直在打。”李波是一名汽车经销商，在深圳经营一家传统品牌汽车4S店。自2023年起，汽车行业价格战愈演愈烈，至今仍未平息。李波见证了行业的疯狂，“现在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车卖出去。”

零息购车、限时优惠、保险补贴……据统计，2025年至今，已有30多家车企启动新一轮降价。价格战导致千千万万像李波一样的从业者艰难求生。李波认为，价格战的“潘多拉魔盒”一旦打开就再难合上，汽车市场已经“回不去了”。

李波的经历，也是当下许多行业的缩影。“内卷”如同一头蛰伏在时代客厅中的大象，从个别领域逐渐渗透到各个行业。去年7月，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强调，要“强化行业自律，防止‘内卷式’恶性竞争”；同年12月，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再次定调，“综合整治‘内卷式’竞争，规范地方政府和企业行为”。从“防止”到“综合整治”，人们已意识到，放任“内卷式”竞争会扼杀社会创新动力和活力，因此综合整治“内卷式”竞争刻不容缓。

证券时报记者通过与基层政府管理者、一线招商人员，以及汽车、银行等各行各业从业者交流，试图梳理和反思“内卷”的表征、危害与成因，并思考如何阻断“内卷式”竞争。

恶性竞争导致供需关系失衡，无序的价格战频发。一辆定价50万元的车，卖到40万元以下，对于李波而言已是常态。李波表示，为了卖车，他想尽了一切办法，包括贴进贷款利润、银行返点等。

李波所在的门店主要靠新车销售、售后服务、车企返点、金融保险返点等途径赚钱。目前新车销售亏损最多，售后服务是“利润奶牛”。但李波认为，“没有新车，何来售后”，即使面临进销价倒挂，也要硬着头皮卖。

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研究所联席所长、教授毛振华表示，中国企业“内卷式”竞争主要就是卷价格。在“内卷式”竞争中，企业普遍依赖“低价”策略，导致行业利润微薄，影响再生产与研发投入。

粤开证券首席经济学家罗志恒认为，“内卷式”竞争有两大特点：一是同质化竞争；二是低效低水平竞争。这种竞争无法改善消费者福利，也不能推动技术进步和产业升级。

供需关系失衡是无序价格战的核心推动因素。从需求端看，内需不足，终端消费走弱。从供给端来看，长期形成的过剩产能推动企业“内卷”。李波表示，以前汽车行业是卖方市场，经销商按厂家定价就能赚钱。如今，市场增量空间缩小，加之新能源汽车普及，各大车企为争夺市场份额，纷纷打起价格战。

价格战导致汽车行业利润率大幅下降。据中国汽车流通协会数据，2024年汽车行业利润率仅为4.3%，明显低于下游工业企业6%的平均水平。事实上，汽车行业只是缩影。据国家统计局数据，2024年全国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利润同比下降3.3%。

盲目生产带来积压产品和库存。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，2024年末规模以上工业企业产成品存货增长3.3%。这样的状况让市场份额争夺战更加激烈，进一步加剧同质化竞争。

景思韧是一家股份制银行的支行行长。据他观察，以前政策性银行、国有大行、股份制银行和农商行各有特色，近年来界限却越来越模糊。政策性银行如今直接下场与商业银行抢业务，压低价格，开启价格战，导致整个行业“内卷”。

企业创新能力不足，以及知识产权保护和执行制度缺失，也导致企业难以形成差异化竞争优势，只能进行低价同质化竞争。以光伏行业为例，2024年以来专利诉讼明显增多，企业间专利博弈大战持续升温。

在宏观经济增速换挡的背景下，中国社会正经历考核体系与增长逻辑的深刻错位。虽然市场规模扩张趋势放缓，但考核标准却保持着高速增长时期的要求，导致资源利用效率低下，整体边际效用塌缩。

考核指标的错位一方面表现为指标只增加不减少。基层职责范围越来越广，任务繁多。另一方面则体现为考核只重产出不计成本。为了达到考核要求，时常在局部“用力过猛”，最终却导致整体效益下降。

考核指挥棒的错位让人们面临“越投入越低效”的困局。更重要的是，这会让“内卷式”竞争从局部领域、个别行业，沿着产业链向各个环节传递，进而传导至各行各业。

新能源汽车产业中，整车厂在价格战中利润承压，往往会通过各种方式将成本转嫁给上游供应商。南京大学长江产业经济研究院常务院长刘志彪表示，一些下游链主企业强制要求供应商短期迅速降价，压榨上游企业，对中国供应商企业造成致命打击。

为了打破过度投入与低效产出之间的怪圈，需政府、行业与企业携手施策，综合治理“内卷式”竞争。

当前许多行业中的“内卷式”竞争，与错误的激励机制和干预行为密不可分。以砂石行业为例，砂石价格一路下行，已跌至不足40元/吨，背后主要“推手”是各地土地财政下滑，过度出让砂石采矿权来弥补财政不足。

罗志恒认为，应改革地方政府政绩考核体系，从比拼优惠政策搞“政策洼地”向比拼营商环境创“改革高地”转变。今年1月7日，《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指引（试行）》出台，明确各地区不得违规实施招商引资优惠政策。随着奖补政策取消，招商工作已主动收缩。

行业层面，多个行业协会发出倡议或签署公约，呼吁强化行业自律，倡导企业抵制低价恶性竞争。罗志恒表示，行业协会能通过制定标准与规则，规范市场行为，鼓励企业开展差异化竞争。

对于企业而言，要摆脱同质化竞争，核心举措是以科技创新形成新的竞争优势。这既需要政府营造有利于创新的环境，也需要企业自身端正认识，摆脱对规模扩张和低价竞争的依赖。

新春伊始，已有美的集团、名创优品、喜茶等多家企业不约而同地在内部打响“反内卷”枪声。期待更多企业行动起来，通过自我变革破“卷”成蝶。

（文中李波、景思韧、陈思、李浩、张宁为化名）

（文章来源：证券时报）